爷爷管我叫宝儿,高兴了难受了生气了都只是换个语调,好像这就是我的名字。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我跟他见面的次数逐渐少了,宝儿这个词出现在我耳边的频次也跟着减少,但爷爷那沧桑浑厚的独特音色并没有随着我年龄的增长而逐渐褪色,反而每每在不经意之时于我的耳边喃喃回荡,在这样的时刻,那沧桑浑厚的声音便会陡然变得宽宏而广大,仿佛充塞我的整个意识之海,在我头脑中越发清晰真切,以至于爷爷的面貌也似乎变得模糊起来。
我在上海出生,由于父母忙于工作,无暇照顾我,我便被送到了老家。爷爷见到我时,我还是一个裹在柔软襁褓中的小小娃娃,据说,那时他当即放下了手里的活儿,将布满尘土和老茧的双手在衣服上抹了抹,轻柔而虔诚地接过襁褓中熟睡的我。他说,有块宝贝现在躺在他怀里,他就管这块宝贝叫宝儿。
然而,宝儿却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儿,随着我长到了活泼爱闹的年纪,没少给爷爷添麻烦。渐渐地,爷爷好像开始在我面前流露出后悔收了我这块宝贝的情绪。
依稀记得那次犯错之后回家的路上,他一面训斥我,一面絮絮叨叨起自己的种种辛苦与不易,既而又埋怨起我的父母生而不育,非把这么一个拖累丢给两个老人家,让他的晚年过得慌慌张张、吵吵嚷嚷,不得片刻安宁。幼小的我当即被吓得愣在原地迈不开腿,泪珠子像无尽的雨一般“噼里啪啦”地接连滚落。他的声调每抬高一点儿,我的哭嚎声就变得更加尖锐。爷爷似烦极了我的这副样子,转过身迈着大步走路,他个子很高,小小的我于是被撇在后面。望着那道不远不近的瘦瘦长长的影子,小小的我却感觉怎么也追不上他,于是便愈发哭闹起来。爷爷终是对我无可奈何,回过头朝我唤一声“宝儿过来”,见我还是呆呆地驻立在原地不动,遂又折返回来抱起我向前走。一路上,我委屈的泪渍染了他一肩膀。
回到家,我悄悄问奶奶,爷爷是不是不喜欢我?奶奶告诉我,宝儿就是宝贝的意思,如果爷爷不喜欢我的话,是不会管我叫宝儿的。爷爷把我当宝贝,又怎么会不喜欢我呢?
奶奶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巧克力递给我。以前我每次经过小卖部,都要缠着爷爷给我买巧克力。久而久之,他每隔两周都会去小卖部买一大包带回家,这些甜美的糖果便通通都落进我的肚子里。我被奶奶这套逻辑所说服,巧克力的甜醇迸发在舌尖,心情自然而然地也由暴雨转晴。
后来,我爸妈打算把我接到上海生活,爷爷就跟他们较劲,不让他们把我带走。于是,家里时常吵架,彼时我还小,不太能够察觉到家中气氛的变化,那剑拔弩张的场面使我感到又稀奇又兴奋,我总是站在爷爷这一边,凑上去给爷爷加油助威。在我面前爷爷才会稍稍收敛一些脾气,喘了几口气又蹲下来抱起我,跟杵在他面前面色铁青的儿子说:“宝儿是我养大的!我要把宝儿带走,再也不回来了——宝儿,我们走!”
不继续吵了?我感到些许遗憾和怅然若失,贴在他肩膀上,蹭了一脸汗。
我轻声问:“为什么爷爷和宝儿不回来啦?”“因为宝儿。”“为什么?”“……”
爷爷最后还是妥协了,配合我爸妈半瞒半哄着我坐上了去上海的车。他脸上带着苦涩的笑,说要跟宝儿玩捉迷藏。我隔着一层车窗遥望高耸连绵的群山,车行至一处拐角,身处山脚下的爷爷被崖壁巉岩的嶙峋轮廓完全遮蔽,待车子再转出来时,爷爷高大的身影变成了一个微缩的小点,离我越来越遥远,最终模糊迷离地消失于地平线。直到此刻,我的心里才突然兴起起一阵惶恐——爷爷把自己藏在一座座大山里面,要是找不到了怎么办?
开慢一点!开慢一点!我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
后来,再见爷爷的时刻是爷爷得了重症,被接到上海接受治疗。上个月我去医院看他,他僵卧在病床上,眯着眼睛,艰难地抬起视线望着我。他的眼皮浮肿,眼球表面蒙了一层浑浊的雾,我再也无法从那眼神中捉摸透爷爷的情绪。他原本黢黑而挺拔的脊背日益佝偻,原本劲瘦有力的身躯在悄无声息间萎缩枯槁,胸前的皮肤皱成一缕一缕,无法直立行走,只能依靠轮椅辅助出行。他唤我宝儿的声音听起来气若游丝,我甚至有些不敢辨认。
“宝儿——”我搓搓眼睛,连连应声。
离开医院的路上偶然看到一棵已至生命穷途的老树,树干遍布岁月销磨侵蚀的痕迹,枯叶凋败,零落一地,一片压着一片,重重堆叠。车轮碾过,掀起片刻窸窣,最终归于缄默。但那一声声来自不同时空的宝儿的呼唤却在我的意识之海中由喃喃低语渐次转变为广弘回环的声浪,久久不绝。(字数1729)
(指导老师:李欣然)